这是一部关于战争和死亡的书。枪林弹雨轰鸣炮声在耳边回响的同时还分明闻到一股气息,死亡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从书的每一页的边边角角泛溢出来,漫天弥漫,直到渗透进入了你的鼻孔。躲不开的死亡。挥之不去的气息。
很多的人物,很多的死亡,很多的场景。一个来自英国的试图用一种中性态度和眼光来看待和记录这场战争的战地记者,某一天早上在一个林子里突然闻到了那气息,骑着骡子,拿出本子准备记录,忽然间响起炮声,眼前一闪,嘎然而止。是谁,是什么东西停止了?是作者的描述。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这个记者,他走了,如此之快。一个北军上士领着一对侦察兵进入一个村庄,不经意间成为了南军的俘虏,部下问他,他们会怎么对我们?我们是战俘,他回答。言外之意是不能虐待俘虏。几天后,他和他的兵士们横尸路边,污血遍地,上士胸口的口袋里有一封没有发出的给他在纽约父母的信。一个南方母亲在北军医院里收拢的南军士兵尸体中找寻她参加南军的儿子,这么多尸体,这么多死去的人,她怎么知道她儿子就在里边?不巧,她还是找到了,儿子的半个脸已经被打烂,但母亲还是认出来了,因为看到了儿子胸口出生时留下的痣。母亲的恸哭震天撼地盖过枪炮声。死亡,无处不在,以至让人习以为常了。北军医院的一位上校医生每天都要做截肢手术,就是拿一把锯子把受伤的腿硬生生地锯掉,不锯,受伤者定没有活的希望,锯了,并不保证有生存的希望。有些兵士忍受不了伤口的疼,请求处死,上校查看伤口后,知道已没有救了,抬抬手,兵士被抬出去,一枪打死,牧师的祈祷这时还没有说出口。
这是一部关于美国南北战争的小说,一场死了60万人的大战,一场在几十分钟里,甚至更短的时间,几万人就倒下的残酷博斗。我们没有看到这种大场面的描写,但是这一个个个体的死亡已经足够让死亡鲜活起来,在你眼前跳动,残酷之至。战争是为了国家,为了政策,为了那叫做“自由”的名词的意义。战争却是那一个一个的鲜活的人用身体去肉搏出来的,在死亡面前战争的意义失去了意义。
不过,还是出现了两个很有“意义”的死亡。一个是一位南军士兵千方百计化装成摄像师,差点成功实施了暗杀北军最高将领谢尔曼将军的计划,最后被逮捕后,竟然毫不气馁,要求自己给自己挖一个死后被埋葬的坑。以后我要长住在那里的,不能太差了,他说。这是另一种自己选择的死亡。小说结束时,我们闻到了一个更是巨大的死亡的气息,就在南方总司令李将军向北方总司令格兰特将军投降,南方宣布失败,北军兵士极度欢庆不久,转来了林肯被刺的消息。还是那个北军上校医生,此时他已是上调到北军医院总部,听到消息后奔向林肯被救护的地方,他拨开围绕林肯的医护人员,查看了林肯后脑勺的枪口,此时的林肯呼吸短促,胸部微颤。他完了,没救了,他。这位看到过太多死亡的医生对着所有的人包括林肯夫人这么说。他好像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死就是死了。就这么简单。他冲出人群,走向黑夜中的街道,一片怅惘。
这也是我们的怅惘。在死亡面前竟然“人人平等了”。不过,作者还是在一片惘然中创造了一丝亮色。一个没有浪漫的恋爱故事。两个大小孩,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九岁,都在北军医院里帮工,前一个是“白黑人”女孩,父亲是白人,母亲是黑人;后一个是白人男孩,他们在战争中走近,相怜相恋,没有丝毫浪漫,没有半点山盟,只有对于未来的想象的憧憬。小说在他们对未来的憧憬中嘎然而止。幸好,不是又一次死亡。
多克特罗写的是美国南北战争中,北方著名将领谢尔曼在战争后期攻占佐治亚州亚特拉大城后,带领着一支九万人的大军一直往东打到海边,接着再掉头北上进入南卡罗莱娜和北卡罗莱娜,计划在弗吉尼亚和格兰特汇合夹击李将军,这是美国内战中一次著名的“长征”。谢尔曼以及其他一些著名将领都进入了小说,成为了故事中的人物,当然还有林肯,尽管只是简单露了个脸,但足以让读者触摸到了那颗忧郁的沉重的似乎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的心的跳动。历史进入小说在于多克特罗不是第一次,早在七十年代写的《拉格泰姆》和《但以理书》中,他已经融合了历史的想象和想象的历史。历史在于他只是故事,更重要的是在故事中看到历史的复杂和人性的坚毅、忍耐、果敢、自私、丑陋,贪婪、淫欲,总之,是复杂和永恒。对这部小说而言,历史在死亡中呈现,一步一步地呈现,一个又一个无声无息地出现却无法抹去记忆的死亡。
小说出版于2005年,有评论说写的不仅是历史,也是当下,想一想,应该是有联系的。小说英文为: March, by E.L Doctorow, 2005.